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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古伽藍夢

釋永芸法師

2017-08-21

總有一束光......

 

「人生如夢」,醒時是大夢,睡時是小夢;我總在夢與醒之間,靈光乍現,穿越歷史,在荒煙蔓草的古寺中輪迴。

 

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出家人就像見到了親人,那一束光照亮了我,而我最終隨著那束光,走入了佛門。當自己也成為出家人後,有幸依舊得以在文學領域深入經藏。作為一個文人僧,尤其是比丘尼,三十而立那年,突發大願編寫臺灣的佛教史,於是一頭栽入輪迴的夢中。因為「無知」而有的勇氣,其實是傻氣!當時,我跑遍全臺灣的各大寺院,採訪了當代的高僧大德,甚至進入圓寂高僧的關房,蒐索他們留下的遺物。當我們在緬懷前賢先烈時,是否曾想過在這大江大河中浮沉的高僧大德也有參與革命者,有為保護佛教寺院而殉教者,那種無我無畏的精神,在這歷史長河中,誰來為他們豎碑寫史?這或許也是推動著我,走入另一個歷史時空的動機。

 

二十年後,以訪問學者的身分來到北京語言大學,可說是我人生一個意外的插曲。本想大隱於市、休養生息, 但這偶然的機遇,卻是歷史必然的牽引。作為一個長期從事佛教文化工作的比丘尼,有緣回到祖國,沒想到年屆五十的我,竟然又發起為北京佛教作史的心願,於是《北京伽藍記》便成為我走入中國歷史的又一個夢。

 

在踏察寺院期間,聽說唯一的女眾道場還在,我輾轉公交車又打車,終於找到鬧中取靜的通教寺。這個北京城內尼眾安身立命的修行道場,民國時期曾培養了幾位擎柱僧才(如被譽為「當代第一比丘尼」的隆蓮法師及聲名顯赫的通願法師);現任的住持思智法師看似比我蒼老,其實與我同年。1985 年,通教寺重新對外開放時,她從遼寧派駐於此,二十多年忙著重修寺院、安僧度眾,健康也因此每況愈下。同是比丘尼,相見如親,相談甚歡。兩年後, 當我拿著臺灣已出版的《北京伽藍記》再去探望她,她病懨懨的捧著書,眼眶泛淚沙啞著說:「我們真慚愧,身為中國人,在北京這麼久都沒人做,卻由你做出來了……」。

 

不知為什麼,想再探古寺的心願如夢一般不時出現。2015 年初,當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簡體字版的《北京伽藍記》,有了國家宗教事務局的肯定,我再度踏上祖國,直奔洛陽尋根。

 

從北魏楊衒之寫《洛陽伽藍記》後,一千五百年來,沒有人再寫過洛陽的寺院,歷來《高僧傳》後都還會有《續高僧傳》,為什麼卻沒有《續伽藍記》?

 

《洛陽伽藍記》第一篇寫的是「永寧寺」,從楊衒之的描述中,我們對北魏的佛教有了一個輪廓,也有了一種想像和嚮往。憶起佛教東傳之際,洛陽是東漢的國都,第一座寺院白馬寺就建在洛陽城郊,中國二千年的佛教文化由此開展。唐代時,玄奘大師出生於洛陽偃師,出家在洛陽伊川的淨土寺,他西行萬里求法,歸國譯經宣教,步步苦難才有朵朵蓮花……漢唐盛世,中原的名剎與高僧輝映,猶如日月雙照,然而當我站在永寧寺的遺址上,卻再也看不到楊衒之筆下的佛國聖景。若不是《洛陽伽藍記》流傳千古,我無以復知佛教曾經的輝煌,也見不著其衰敗的真相;若不是楊衒之的超然文筆,《洛陽伽藍記》也不會被譽為北魏三大奇書,收錄於《大藏經》,更不會觸動同樣從事文字工作的我重回洛陽尋根,並發願寫下《新洛陽伽藍記》,以續前人之苦心孤詣,以慰今人思古之幽情。

 

但千里迢迢帶著朝聖的心情回到洛陽,已難以從殘餘的廢墟遺址想像當年的風華。即使被修復,卻再也不是「寺」,倒像個農家的四合院,供奉各種塑像不說,佛像更是粗製濫造,怎能讓人生起恭敬心?又多半都重門深鎖,不得其門而入!何以現代佛教竟至如此衰微呢?我徘徊在夕照中,漫步在廢墟裡,忍不住懷想:我的使命究竟是什麼?

 

從東晉法顯大師的《佛國記》、北魏楊衒之的《洛陽伽藍記》,到唐代玄奘大師的《大唐西域記》,他們都是為尋佛法根本而西行佛國,歷經艱難還能全身而返,將自己所見、所聞、所行、所感記錄下來,才有後世前仆後繼之人。前賢典範歷歷在茲,走在殘瓦破磚中,我不會是第一人,也不會是最後一人。雖然距離那個時代已二千年,但生生世世的輪迴流轉,使我有緣看到這些著作,受到前人啟發,翻閱著僅有的資料,走上前人曾行之路時,我的腳印也愈踩愈深……

 

農村裡能見到許多「以馬內利」的民房或教堂,才知道河南是基督教、河北是天主教的大本營,而佛教竟然都「淪陷」了!因地處北方或寺院偏遠,生活環境清苦,寺院修復困難重重,沒見幾個出家人,甚至荒山裡守著破敗寺院的居士見到我,熱烈的拉著我的手不放,說著方言: 「師父,您留下吧!」「您幫我們找個師父來……」握著他們那一雙雙髒黑、老繭粗糙的手,看著他們那一張張布滿皺紋、殷切的臉孔,真令我心酸不忍!這些空置、零落、衰敗的景象往往令我不忍卒睹,連夢境都在古寺古塔中轉……

 

同為禪宗臨濟一脈,而覺得該走訪一趟荷澤神會禪師曾駐錫的寺院和他圓寂後的安葬處,到他墓前憑弔,告訴他,因為他護師而樹立了六祖惠能在禪宗不移的地位,可這一念還真是一波三折。

 

第一次,從資料中得知神會葬在龍門石窟北,但前往龍門石窟時,一路上詢問卻沒人知道,在烈日下徒步烤曬, 走了半天不見任何足跡,卻走到了廣化寺。

 

第二次,一位居士開車載著我們,在龍門石窟周圍繞了半天,結果在迴轉時與其他車輛發生擦撞,分明是對方的錯,對方卻在路邊爭論不休,我說:「算了吧!看來與神會大師無緣。」

 

第三次,這位居士不死心,再一次帶我們去找。資料顯示在洛陽糧倉,我們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入口,車輛進入後又見一隧道,山門牌坊橫額上刻著「溫泉山莊」,隧道圓拱門上掛著一木牌「洛陽洛糧糧食有限公司」,當下, 大家為終於找到了而雀躍無比,但門衛卻連聽都沒聽過神會墓……我們頓時深感失落無助――就這樣又要錯過了嗎?不忍離開呀!――這時,後面來了一輛車,司機明白了我們的來意,便跟門衛說了一聲,讓我們跟著他進去。裡面風景優美,大樹參天,那位好心的司機帶我們停在一處森林小徑邊,告訴我們,墓碑早在八○年代便已被博物館拿走了,但我們可以進樹林看看;我們一路撥開樹枝, 走上一石階小道,上面有一破舊小亭,布滿蜘蛛網……這如果不是熟知的人,那斑駁破敗的小亭被掩蓋在樹林裡, 誰知道呢?

 

唉!為了「神會」,我們三訪三過,雖是這樣的結果, 但至少知道了來龍去脈,還是很感恩啊!

 

閱讀資料時,讀到前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在洛陽白馬寺的談話,想到人生無常,幾度滄桑,老人的話親切慈悲,愛國愛教護僧,見文如見人,歷歷在目,無限感懷! 尤其文中提到人間佛教的理念,當時樸老提拔的學誠法師還在佛學院,年紀太輕而沒人看好,如今卻成為中國佛教協會的會長,繼承其遺志,樸老若佛國有知,應亦感安慰。

 

在洛陽期間,包出租車尋訪寺院,為我們開車的司機小王,能聽、講當地方言,由於往郊區跑,農村路況顛簸, 山路導航無效,只好一路問。經過破舊的小村莊、農家, 向路邊的人問路,老漢、老婦都很熱心,手一指:「就在前面,就一百米,就三百米(每個人距離的長度都不一樣, 卻讓我們在同一條路上來回幾次也找不到門路)。」

 

每次聽小王問人時都喊「老賊」,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?怎麼都喊人家老賊?

 

他說:「我若叫人『老賊』,早被打啦!老ㄔㄟ ˇ 是老師的意思。」喔!沒想到這年輕人還挺有文化的嘛!

 

有一次在宜陽的農村裡,正是麥子一片綠油油,楊樹林枝葉繁茂的好時節,就在那一片綠野平疇中,有一棵樹特別突出、特別漂亮,我不禁讚歎「好美啊!」他說:「那是墳啊!」

 

這司機也有情緒,很多時候我們老在農村田野裡轉啊轉的找不到,他生氣的說:「根本沒有啊!」就不想再走了。這時,我總得安撫他,跟他說好話:「你看前面有座山,他生氣的說:「根本沒有啊你往那山開去,廟都在山上,準沒錯。」

 

他說:「你知道那山離我們還很遠嗎?我怎麼能相信你說的?」

 

我有點心虛:「我憑感覺和經驗判斷。」

 

他一點都不留情面:「我不能憑你的感覺走。」

 

我只好以利誘之:「請你相信我一次吧!若沒有,我再加你車錢。」

 

後來真找到了,他說:「你的感覺不準,還是靠我的技術。」

 

哈哈,這就是年輕人!好吧!其實要很感謝他願意跟著我們四處奔波,到了寺院也隨緣禮佛,有些廟門深鎖, 還是靠他幫我們「打門喊叫」……

 

回到臺灣,走出歷史,回到現實,洛陽似已離我遙遠, 更像一場夢了!從《北京伽藍記》到《新洛陽伽藍記》, 希望未來還能有《西安伽藍記》、《南京伽藍記》……希望這不只是夢:古剎重光,未來中國的佛教能再現隋唐盛景。

 

※本文節錄自釋永芸法師《新洛陽伽藍記》,文章版權所有,但歡迎分享連結原址。未經清涼音及作者之同意,請勿轉載或轉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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