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文章 Back

光陰的故事

饒夢霞教授

2016-08-20

許多事情,總在回頭看的時候,才能發現它真正的意義,人生尤其如是!在即將邁入耳順之年時,回味〈光陰的故事〉,確實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

不知道大家對「饒夢霞」的印象是什麼?

人氣教授?風趣幽默的演講家?親子、兩性、性別平權專家……?

其實,在成長過程中,我是個自卑的孩子,整個青春期,不僅多愁善感,且可說是生活在黑暗、恐懼與壓抑中,今天大家看到的這個陽光、正向的「饒夢霞」,完全是經過努力來的!

我的成長過程就像心理學家阿德勒說的:「人生而有自卑情結,所以要追求卓越!」我們每個人,都有力量去切斷負面能量!只要你決定心向陽光,陽光自然會照亮陰暗。只要你真的願意!

民國四十五年,我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中。那一年,距離國民政府播遷來台不過七年,距離二二八事件也不過八年,整個社會都徘徊在生存與滅亡的邊緣,我晦暗的童年,正是這個大時代的縮影。

有道是「無湘不成軍」,我的父親,就是出身湖南的職業軍人,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,他獨自一人跟著國民政府到台灣,做夢也沒想到跟家鄉一別就是永訣。

在台灣一邊準備著「反攻大陸」的同時,在朋友撮合下,外省籍的父親竟然娶到了嘉義梅山當地村長與鄉民代表的長女——也就是我的母親。包含我阿公在內,本省人當時把外省人叫做「外省豬」,父親不但是外省人,又孤家寡人一個,沒家世、沒背景,而且官階低、薪水更低!這種人,怎麼可能娶到一村之長的女兒呢?

一直到母親過世後,我們整理她的遺物,發現了父親當年寫給母親的情書,才知道,原來父親是用優美的文筆一舉擄獲母親的芳心!我也因此成了芋頭與番薯、湖南與台灣混血的產物。

母親畢業於斗六家職,在那個年代屬於高學歷族群,她的父親(我外公)是村長,母親(我外婆)是鄉民代表,還是當時整個村子裏唯一會講國語的本省人,家世背景又好。外婆很欣賞父親,在父母親交往幾個月後便偷偷塞金子給父親,讓他可以換錢籌辦婚事好風光地迎娶母親,可以說,這樁芋頭與番薯的婚事,完全是外婆一手促成的!

不同族群締結姻親,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,外婆的價值觀都是劃時代的;但外公則是從頭反對到底,還一度揚言要斷絕父女關係……。即使是開放的現代,社會上對「擇偶」一項仍然存有種種歧見,什麼時候我們的社會才可以真正擺脫族群標籤呢?

不過,由於當時的時代背景,這樁婚姻,無論如何是稱不上美滿的。從我有記憶以來,母親總是愁眉苦臉、甚至以淚洗面,除了因為經濟壓力大,最主要的壓力來自於父親用帶軍隊的方法來做家長,整個家庭無可避免地長期籠罩在高壓與暴力陰影中。

印象中,父親總是不苟言笑,只要開口,幾乎都在罵人,母親在世時經常感歎,當年要是知道他脾氣壞那麼會罵人,怎麼可能嫁給他?母親婚後,先在外公外婆家住了四、五年(所以我和妹妹在梅山出生,兩個五年級的弟弟則是在台中東山路的眷村出生),其後跟著父親到台中定居,離開故鄉,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,又面對這樣的先生,她根本有苦沒處訴,每每離家出走,最後總因為放不下孩子又乖乖回家。身為長女,母親所承受的壓力,自然也成為我成長過程中不可承受之重。

記得弟弟出生那天,是父親難得有笑臉的日子,他欣喜若狂地衝出家門跟眷村裏的叔叔阿姨們逢人就說:「帶把的!帶把的!我們饒家有後了!」這對我當時幼小的心靈來說,沒被打擊是騙人的。有一次,我在廚房幫媽媽洗碗,洗得好好的,父親突然衝進廚房,大手一揮打掉我手上的菜瓜布!

當時我嚇壞了,不知道做錯什麼事,父親氣急敗壞地說:「弟弟都跌倒了,還洗什麼碗!」「可是媽媽叫我洗碗……」沒想到父親一個耳光就下來了!還呵斥我:「弟弟重要,還是洗碗重要!?」我的天,我真的不知道哪個重要?當時我極端委屈、極度不解地站在洗碗槽旁邊啜泣,卻不敢哭出聲音,因為擔心會惹惱父親,弄不好就會變成棍棒上身,父女倆就僵持在那裏,時間彷彿也凝結了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父親才打破沉默:「以後如果妳媽叫妳洗碗,你先用揹巾將弟弟揹起來再洗。」當時,我八歲、妹妹五歲、大弟三歲、小弟一歲。對一個孩子而言,那真是個揮之不去的夢魘!

一直到今天,眷村裏的老朋友們聚在一起時,還會說起我父親當年種種罵人的情狀,他罵人的腔調成為我們回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小弟因為跟爸爸長得最像,有時還會模仿父親當時罵人的模樣來取悅我們。當恐怖成為笑談,說明大家都走出了童年的陰影,我們只是納悶,父親的文筆的確是很好的,從我和妹妹的名字可見一斑:我是下午六點出生的,取名「夢霞」;妹妹中午生的,取名「夢曄」。能取出這麼浪漫又文雅的名字、能給當年的母親寫那麼動人的情書的父親,怎麼會跟那個嚴格地近乎殘酷的父親是同一人呢?

※本文節錄自饒夢霞教授《如歌人生》,文章版權所有,未經清涼音及作者之同意,請勿轉載或轉寄,但歡迎連結分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