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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歲的願

游乾桂老師

2009-03-16

  朋友問我,七十歲的我想要孩子做什麼?七十歲?沒想過咧,不過倒可想想;我突然把把記憶的長河拉往,藏在潛意識裡很久的一部日本傳奇小說,它來源自於一個小小的傳說,書中有一個小小的預言。

  日本長野縣,古稱信州,縣內有一座小山人稱姨捨山,山中有一怪風俗,會將年逾七十歲,沒有謀生能力的老人家,棄置山中讓其自生自滅。日文的「姨捨山」直譯便是「拋棄老婆婆的山」,這是窮鄉僻壤的人為了減少消費的殘酷機制,村民不捨卻又無奈的信奉著。

  小說家深澤七郎將此習俗寫成了名著:《楢山節考》,導演木下介及今村昌平分別拍成電影,我數次觀賞,心中翻騰不止。大約是專業的關係,我的感觸老比別人深了一些,因而碰撞了潛意識裡最底核的價值。

  《禮運.大同篇》中提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與老有所終,無疑是最美的願景,但是這個社會的演化似乎與它漸行漸遠,我們在名利圈裡飛掠,卻遺忘著帶著我們登頂的父母,簡直成了一種反諷。

  不止一個老人家,坐在我的診療室中,與我隔著一張小茶几,喝著我替他們準備好的包種香片,杯中的熱氣緩緩飄掠形成煙嵐中,慢慢的控訴自己的子女如何不孝,而我卻只能無助的安慰著,傾聽他們一吐怒火,伸出手來替他們擦拭著眼淚一把鼻涕,最後悄悄的打了一通室內對講機,請護士小姐把診療費給退了,此刻的老人家心情應該夠難受了,與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訴說自己的哀傷居然還得付費,我實在有些不捨。

診療室裡的老人家最嘆的是:我不要他們的錢,只要關心。
可惜的是,這句熟悉的話語,兒女也說過:我們不要你多有錢,只要多陪我。

  兩個世代的犯錯終於在我的診療室裡交錯,最後報應式的落在大人們的身上,他們犯的錯,正一刻一寸的化約成承擔,以前大人說忙,現在改成孩子說,以前大人不理孩子,而今改成孩子不理父母了。

  東北季風大方增強,天氣秋高氣爽,我依窗凝望出了門診室的老者,一個人孤獨走在街上,拉出長長的背影,看見他們上了公車,我才放下心回身,但鼻子竟不由分說的酸楚起來,我想,這絕對不是我們以為的教育的目的吧?

  老人家被棄養的新聞,不止一次出現在各大媒體,一位留美習醫的醫生,在父母耕作收成線交貸款的贊助下在美國闖出名堂成為名醫,十年後衣錦還鄉竟是為了年邁的母親辦理貧民証,我的錯愕可想而知。

  他說,自己是美國人,母親台灣人,他是富有的,但母親貧窮,有權享受社會福利,請領老人津貼,他的說法也許無誤,但缺了人心,風塵僕僕返台並非探望老母,盡人子的孝道,只為了省去區區數千元的月養老金,這就不禁令人有些遺憾了。

  同一時間,我閱讀到一篇關於台灣特有亞種黑枕藍鶲的故事,牠們分布在低海拔與丘陵地,生性活潑,追捕獵食,但築巢時卻又仔細精明,草,枝,樹皮,棉絮,一層接一層包裹,編織一個窩,遇上颱風暴雨,雛鳥走不開,還會不懼風雨護著,用自己的身體擋住,等候雨過天青。這樣的母鳥,那樣的兒子,譜出一幅深思地圖。

問題出在那裡?

  也許是我們太爭權奪利了,忘了人性的薰陶,關愛的涵養,於是失去了焦距,把人與人之間最美的關係也毀了,孩子缺乏被愛,人格便扭曲了;孩子覺得大人只在乎成就,沒有愛過他們,長大之後,他們為何要愛我們?

  這是孩子親口告訴我的,而我覺得最痛的聲音,孩子原來是的資產,長大後紛紛成了負債,反哺之恩?談何容易,拋母棄父者比比皆是反倒更接近事實,慈烏反哺之恩,羔羊跪乳之義,彷彿愈來愈脫離現實了。理由再簡單不過,只因沒教。

  未來會七十歲的我,終於有了答案了,我希望無論多有成就的兒女,都能把我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,讓我成為他們人生的第一,那就無怨無悔了,這樣想,便得好好做,先當孩子們的概模。

  我的母親最近幾年常家來家小住,兒女發現我都會一大早起床,替她熬一碗粥,女兒問我為什麼?其實我沒有什麼好理由,只因她愛吃呀,那是她成長的記憶,永遠的飲食,不會忘記的,侍奉她再簡單不過了,只要給她愛吃的就行了。原來父母為我們做過的事,會像記憶的圖譜一樣,永銘五內的,它是一種身教,孩子看在眼裡,才會記在心裡。

  媽媽曾經一早醒來煮粥餵我,他老了,我還他蘿蔔稀飯,天經地義。而今我重複父母給我的一切給了兒女,只希望他們能用我對待媽媽的方式待我就行了。朋友說我把孩子教得真好!錯,那是有私心的,至少我不希望,有一天,我活在《楢山節考》的夢魘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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