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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死而生,生死兩相安

莊淇銘教授

2020-07-22

聆聽清涼音

  儘管瑞典的大科學家斯威登保(Emanuel Swedenborg)說過,死後的世界和眼前活著的世界只是錢幣一體的兩面,但是絕大多數人還是無法將生與死一視同仁,等量齊觀。結果在面對生命的有限性時,不是淪為「今朝有酒今朝醉」,過著一天算一天的消極沉溺的日子,就是存著把希望寄託在來世國度的遁世心態。不管何者,這同樣是「視一面錢幣為全部」的極端作為,皆難以做到生亦欣然,死亦安然的「生死兩相安」的圓滿人生境界。

  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在被法庭宣判死刑之後,有人花錢買通所有管道,要他趕快逃跑。結果他非但沒跑,還告訴暗地幫助他的人,我的生命意義是追求真理和智慧,不在偷跑。法律要我死我就死,但我相信,他們毀滅得了我的軀體,卻消滅不了我的靈魂。肉體會消亡,真理卻能永傳。蘇格拉底這番話讓旁人憂心不已,連準備餵毒藥讓他吃的獄卒都勸他趕快跑,但他死意已決。

  服刑當天,獄卒跑來告訴蘇格拉底盡可能吃飽喝足,能拖延就盡量拖延,很多人都是這樣為自己爭取多一點活著的時間。但他沒這麼做,他說生命的長短已不在乎,與其眷戀生命,不如平靜地死去。接著他神色自若地接來毒藥,一飲而盡,眾人皆痛苦失聲,淚如雨下。臨終前,他還不忘提醒旁人幫他還欠鄰居的一隻雞呢!

  蘇格拉底走得夠自在,是因為他的一生都活在追求真理與智慧的道途中,他讓代表生的錢幣一面的「人頭」昂然挺立,活出尊嚴與價值,自然而然在面對錢幣的另一面─死亡的威脅下也毫無所懼,且處之泰然,畢竟對蘇格拉底來說,其靈魂的生命力早已貫穿生死的界限。

  比之於蘇格拉底就死的從容,民初的羅福星在來台發起抗日運動被捕,慷慨赴死的精神也不遑多讓。在他將被日本人執行絞行(被吊死)之際,寫下「殺頭不過風吹帽,敢在世間逞英豪!」如此瀟灑豪邁的詩句,讓英雄頭顱殞落於一時,成仁取義的精神卻長存不朽。

  論起歷代的「赴死詩」,汪精衛在行刺清攝政王載灃被捕,臨刑待斬時寫下的「慷慨歌燕市,從容作楚囚。引刀成一快,不負少年頭;留得心魂在,殘軀付劫灰。青磷光不滅,夜夜照燕台。」其磊落無懼的氣魄真是冠絕古今。也因為這詩引起朝廷注意,惜其英才,而刀下留人。因為不怕死反而得生,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。雖然汪精衛後來因與日本合作,被視為漢奸,但他早年狂狷耿介的性格卻頗得好評。

智慧在我心

  二次大戰期間,弗蘭克醫生(Viktor E. Frankl)看著被送進集中營的囚犯只有兩條路可走,一是被送至毒氣室毒死,二是被派去做苦役,譬如搬運東西、修築鐵路、馬路等。從表面上看來,納粹黨員握有生死決定權,他的手指向哪裡,囚犯就得往哪兒走。然而在弗蘭克醫生眼中看來,其實是囚犯決定了自己的生死。他觀察到這些納粹黨員是瞧著囚犯的眼神及其走路的姿態,來判斷其是否還有活下去的意志。如這人表現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死樣子,大概也沒什麼生產力,當然只有死路一條。如果眼裡有神,表示這人還想活,至少還有利用價值,那就讓他去幹活。弗蘭克醫生持續觀察一段時間後,他發現那些求生意志特別強烈者,後來有不少人都活著離開集中營。

  汪精衛因為不懼死而得生,集中營的劫後餘生者,因為渴求生而免於死。不管何者,他們都是在面臨死亡的威脅下,活出了某種生命品質;有著一種超越生死的豁達襟懷,或臨死不懼的勇氣鬥志,他們在某種意義上,已經多少體現了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(Martin Heidegger)所揭櫫的「向死而生」此一蘊義深刻的哲學理念。

  海德格爾說:人活著,是一個向死亡邁進的存有,所以生是一個有死亡的生,死也必然帶著生存的印記;生死是彼此蘊含的,死亡正是使生命成為可能的先驗條件。海德格爾更具體地說,死亡是讓生命趨於「成熟」的必要條件。死亡反應了生存的「有限性」,人也唯有在面臨生命的有限性(臨界點)時,才有可能反思生命的意義、生存的價值、愛與被愛等等超乎生存本能的需求,從而讓自己有超越自己,進而自我實現的可能。

  所以「死亡」存在的最大意義就不在「死亡」本身,死亡是逼使生命超臨自我的有限,邁向成熟圓滿,並實現無限價值的最有力的「催化劑」,這才是死亡的最大意義。所以生命其實不是「向死而死」的過程,卻應是「向死而生」的旅程:因為死的有限性,而讓我們活得更實在,更有生機活力,更加懂得珍惜、珍重生命,能善待自己和別人。

  套句泰戈爾的詩,當死神的布幕拉下時,我不會空手而回,我將遞上斟滿生命之溢的酒杯。

  讓死亡為生命之歌譜出最美麗的休止符!倡導死亡美學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說得更妙。

  生死是櫻花。笑傲春風;風過,滿地采紅!

※本文事例取材自莊淇銘教授《生命與生死學》,陳三峰撰文,文章版權所有,但歡迎分享連結原址。未經清涼音及作者之同意,請勿轉載或轉寄。